放寒假卖春联
倒数上去六十多年,腊月23日祭灶的前一周,北平城在万物萧条中,微微显出一点节日气氛。这不是指商家吹吹打打接连的疯狂大甩卖,不是指拍卖行也吹吹打打一个一个开张“大吉”。也不是指宣武门外小市,卖日用旧货的、悄悄换“袁大头”的,越来越多,以致显得有点拥挤;这些背后是下世的光景:穷困潦倒、走投无路、倒闭破产。没有谁这样做的时候脸上真的有笑容,心里有阳光。要过年了,把一切都提前了总要在守岁的时候给祖宗献上一点供品,给儿孙一顿饱饭吃应该是吃饺子,家里家外总该见点新。
学校正放寒假。住宿生回家的回家,投亲友的投亲友,校园顿时显得空落落的。本市的走读生却三三两两嘀咕着要干点什么。前面说的那点节日气氛,就从他们这嘀咕中来。
原来,他们正盘算着买墨汁、买红纸(砚台、毛笔是现成的),借谁家的桌椅,以便在菜市口一带街头,尽快摆起书案,写好第一批喜庆的春联,拉个绳,摆挂起来,等待第一批顾客做点临时性的笔墨小生意。
于是,过不了一两天,熙熙攘攘的菜市口街头,向阳的一边,就出现了一道新景观:一字儿排着四五个卖春联的小摊贩每隔三五十步就有一个。主人就是这伙年轻的、正读初中二三年级的中学生。
他们把手放进棉衣的袖管,尽量装得老成、正经。只是那稚嫩的脸、带点奶气的谈吐,和摊主身份有点不大相称。倒是现场写起字来有的是一个大“福”字,有的是四个字:“招财进宝”、“新春大吉”、“恭喜发财”,有的是中楷“阖家欢乐百事遂心……”、“车行千里路,人马保平安”,等等,显得还算老道,有点令人信服。有人竟围观赞叹。生意就这么来了。
菜市口距离广安门外关厢不远,那一带多有菜农和送煤的,拉粪的、卖水的、拉杂货的,他们推着车、挑着担、赶着毛驴、马车、拉着骆驼进城卸完货,要买年货回家,都对这些学生娃所写所卖的春联大感兴趣。价钱公道,实打实,全看在眼里,所以顾客放心,生意竟不错。时常是,当天写的,当天就卖完了,以致晚上收摊以前,趁着手暖(天气十分寒冷)不得不多写些,以供明天用。
春节前三五天街上来来往往人多,是春联销售的高潮。摊主们最忙,手脸冻得通红,写了又写,还互相支援。这是些家境贫寒、功课比较好的学生。除夕晚间摊位收场的时候,盘点起来,每个人都有一笔小小的收入。有的用它补充来年的学费,有的用作春节的零花钱,有的接济家用。心情显然是好的,都有点说不出的自豪感,时或就相互打闹玩笑,那毕竟是生平挣来的第一笔钱啊。
对于未曾入世的初中生,这是一次社会实践活动,是展示自己,接触各类人群的一个机会。不过,当时一点也没有这个意识。只是事后感到劳动人民特别是农民非常质朴。从他们所喜欢的春联你会感到,中国老百姓多么渴望世道太平,过上安定富足的日子。
这样的日子如今终是盼到了,尽管不少人还不够富足。再过几年,会富足的,人们确信。一切都不一样了。春联的印制也早已工业化,红纸黑字的,红纸烫金字的,镶着金边的,大的,小的,方的,长的。已无须在年关将近时,受着冻,伏案街头,用手写了。日子开始过得轻松而愉快。十几岁的年轻人,从孩童起就是“小皇帝”、“小公主”,长到这个年纪,大多是应有尽有,有些就竞相奢华,特别是城里的,有的竟以追星、比阔为尚。
“你不感到生活中少了点什么吗”?有点自知的人这样追问。
少了点什么呢?
少了的,不是虚荣奢华、浮躁巧取,而是勤和俭,而是踏踏实实下真功夫,学真知,掌握真本领。
少了的是这种精神,这种行动。
一个浮躁奢华的家庭社会也一样,是没有后劲的,那富足也是难以指望持久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