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宁寺侧身在广安门桥与天宁寺桥之间的西二环外,车流昼夜不息,它却沉寂寂如老僧入定,游人寥寥。我从它旁边经过也有好多年了,每一回“顺便去一趟天宁寺”的想法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忙碌而耽搁下来。原来必定得明确奔着它来,才能来成。
为了破零钱,找给出租车司机,我在天宁寺南门外先吃了一碗卤煮,才奔天宁寺去。
也许很少有人大老远地只为它来。这位司机就有些不解:“您说半天,我都不知道您要去哪儿,要说,现在这脚底下就叫天宁寺!”车子飞驰,他像是跺了跺踩油门和刹车的脚。的确,这立交桥就叫天宁寺桥。不及说话,上了桥,却见天宁寺塔从一片居民楼中间升起来。纵横的街巷朝着它汇集而去,棕黑色的塔身,庄严巍峨。当我不禁告诉他这塔有一千年的历史,我能感觉到他内心深处有一刹那小小的停顿,这竟让我有些不忍。
天宁寺侧身在广安门桥与天宁寺桥之间的西二环外,车流昼夜不息,它却沉寂寂如老僧入定,游人寥寥。我从它旁边经过也有好多年了,每一回“顺便去一趟天宁寺”的想法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忙碌而耽搁下来。原来必定得明确奔着它来,才能来成。
虽说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将近三十年,却在内心深处从不曾以“北京人”自居。有过客居的好奇,有过没奈何的寄居,常常有些麻木与熟视无睹。
进了山门,里头那份寂静让人骤然清凉下来。寺庙是不拒绝任何性灵栖居的“异度空间”。午餐后的几位尼众走过院子,其中一位披着方格披肩,久久地站在大殿前,若有所思。
接引殿内一尊金丝楠木拼接而成的阿弥陀佛立像,有9米高,在2007年7月7日正式开光,曾轰动一时。殿内值班的两位女士都是从单位退休后才来这儿的义工。二人虽年过半百,极显年轻。“那是因为我们一心向佛啊。”她们笑呵呵地说。其中一位认真地看看我,说:“你也可以来做义工。”她们告诉我:现在天宁寺有三十多位修行的尼众。
虽然对天宁寺塔的体量有个心理准备,可是猛然在了眼前,还是有种震撼。小小的院落里东西有药师殿和弥陀殿,正中就是天宁寺塔。与通州的燃灯佛塔相比,这座高57.8米的八角十三层密檐式实心砖塔细节精美繁密,扑眼而入。
塔身居于一个正方的大石基座上,其上是精美神兽雕饰的巨大须弥座,然后是三层仰莲瓣,托起塔身。首层塔极高,有气韵饱满的力士、天人,骑大象的普贤菩萨,乘狮子的文殊菩萨等诸佛像,可以想象,当年肯定是相当华丽,经过多少年、多少次的复建描摹,已经失真不少,却依旧让人惊喜。再往上,只可见层层叠叠的十二层飞檐,节奏短促欢快,直至宝顶与天空相接。
首层塔正中的拱门前有一尊新置的金灿灿释迦牟尼像,左手托钵,右手抬起,表示宣法。两旁的力士和天人脸部饱满,神情庄严,宛然若生,没有琐碎的祥云、飘带,没有任何多余装饰。
“舍利子,色不异空,空不异色,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,受想行识亦复如是……”女信众坐在弥陀殿外墙的石基上,低声诵读《般若波罗蜜多心经》;两三信众顺时针绕塔环行,那位身披披肩、若有所思的女尼也在绕塔,似乎在做饭后的散步。老人牵着小孩的手、几个民工,也加入其中。
我也跟着绕塔行。据说,绕塔也是修行之一种,有消除业障之福德。如此,也可细细观赏首层塔上的雕刻。发现损毁很多,有的剥落得只剩下了块状物,只有隐约的影子留在上面,猜测是一位菩萨高浮雕。
一男子颇引人注目。他弯腰在塔基的正南方向一块长方石条上,铺了薄薄的棉垫和一小块毛巾,便开始跪拜。也许他在心中发了愿或有所承诺,在我离开前,他一直在施跪拜礼。
阴霾的天际穿云破雾地现出一缕光线,照在金色释迦牟尼身上,历时千年而多少显出残败的塔身,通体笼罩在深秋淡淡的暖色当中。
天宁寺的建筑精华是塔。民国建筑学家林徽因在《平郊建筑杂录》一文中,曾对天宁寺塔做过极详细考证:
“我们可暂时假定它与云居寺南塔之时代约略相同,是辽末(十二世纪初期的作品),较之细瘦之通州塔及正定临济寺青塔稍早,而其细部则有极晚之重修。”(原载1935年《中国营造学社会刊》第5卷第4期)
她的方法是:先把汇编最齐全的清康熙年朱彝尊所编又在乾隆年间钦定的《日下旧闻考》(“日下”即“京师”)拿出来,把里头所提到典籍记载一一罗列。典籍记载本身或久远或武断不可靠,或者,虽然典籍提及,却没有确切特征描述,无法对照实证物,也只能存疑。
借助多年前林徽因的一双建筑学家的眼睛,眼前的天宁寺塔面目加倍清晰起来。
八角形平面的塔在中唐晚唐才出现,之前几乎都是正方形;作为古建密码的斗拱结构,其复杂程度不会早于辽宋;承托斗拱的圆形柱额则是唐以后才盛行的式样,额枋角柱出头处斫齐,在辽建中常用;普拍枋是唐以前的建筑中几乎不用的,直棂窗则在宋以后极其少用,圆拱门不用的火焰形券饰,却是唐和唐以前常用的,门窗上菱花格子则在宋以前不曾见……一连串的古建密码,对我等游人来说可谓对面不识,唯有像小学生一样自习补课。
现今塔旁边所立牌子写道:舍利塔为隋建,元末焚毁,辽代重建。这里显然把寺和塔混为一谈。从林徽因女史的考证中,并没有隋建的实证,而且批驳了隋建的说法。印度阿罗汉送隋文帝佛舍利一袋,中原各州遂按敕令建塔保存舍利,这也只能算一个有关天宁寺塔前身的传说而已。待明末的《帝京景物略》才第一次把“隋仁寿间幽州宏业寺建塔藏舍利”这件事跟天宁寺塔直接联系。作为追溯前朝事,无法确凿。
“寺在元魏为光林,在隋为宏业,在唐为天王,在金为大万安,宣德修之曰天宁,正统中修之日万寿坛戒,名凡数易。”(《析津日记》)。寺无疑在一千多年中数次易名,数次焚毁或重修或敕建,砖塔也许保存得稍好些,仍是在色相的丢失与增加的变幻当中,想必,近些年的修复又为后人的考证增添了资料吧。帝王将相、平头百姓,生死流转,亦复如是。
有人是非常有想象力,曾经用金庸武侠小说中的称号给北京的东、西、南、北四座醒目的大烟囱命名:东邪、西毒、北丐、南帝。“西毒”即是与天宁寺塔一墙之隔的热电二厂这座高160米的大烟囱。于是,形成了天宁寺塔与“西毒”大烟囱“双塔辉映”的奇观。闻者无不会心一笑。好在热电厂在2008年1-4号机组全部停产、搬迁,原址目前只是作为工业遗迹保留。
从天宁寺出来,又经过卤煮店,我去多买一碗打包给家人。因为平时吃得少,又绝不会自己专门去做。
小店里还是那么热闹,里间墙上还挂着天宁寺的黑白老照片。门口的大铁锅里荤腥翻滚,热气腾腾。老板娘练就不怕烫的手上功夫,边切着热乎乎的杂碎,边跟一位老乡用我勉强听得懂的老家话在说什么“水泥涨钱了”之类。
“我这家店,原来在铁道边开了半个月,不赚钱,搬到这儿来,到十二月六号,就整整三年了!”老板娘爽快地对我说。
“你们也不是本地人吧?”
“安徽!”她迟疑了一下才说,“阜阳!”
“你们那里可是有名啊,不是有座‘白宫’!(耗资千万元、形似华盛顿白宫的地方政府办公楼,曾被曝光)各地政府机构每每盖得庄严堂皇。
“哎呀呀,”她笑嘻嘻地说,“那是有钱人,跟我们没关系的!我们那里穷得连只耗子都养不活!”
“眼看着你就会扯谎了!什么连只耗子都养不活?哪里有!”一旁几个食客,也不像是本地人,开始抓住话头跟老板娘闲扯,意思是她生意越做越好,人也越来越会说话、扯谎。
在店里跟着忙活的男人看来是老板,始终沉着脸不语。
“十二月六号你来吧,我请你吃卤煮!”老板娘向我发出邀请。
“那先谢谢你。”
跟着起哄的食客也在那里说,“我们也要来!”
“你们来嘛!”
“几号?”一个追问。
“就是十二月六号,不是说了嘛!”另一个回答自己的同伴。
“那请不请我们吃呢?”他们追问。
“来嘛!”老板娘嘴上支允,不说请与不请,手上没停,给一位端着双耳锅显然是住在附近的常客切杂碎、切饼,于滚开的水花处舀汤、放作料,麻利极了。
我离开的时候,他们还在那里耍贫嘴。我想,人人希望快乐,无忧无虑。天宁寺塔比此一刻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目睹得更多,却不能言说。它只是包容这种热闹,守护这份清静。也许,在一切都流转生死的幻境里,内心的安宁才能找到人最为真实的存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