鼓楼下的往事

2013年06月11日

虽然祖籍是山东招远，但我却出生在北京，从上小学起一直居住在鼓楼前马厂胡同。对附近的风土人情，不敢称了如指掌，却也熟稔一二。我家所居之地为前清河道总督“钟杨家”的府邸，四合院鳞次栉比，后来成为对外经贸大学的宿舍。“东单、西四、鼓楼前”，鼓楼位于京城中轴线，暮鼓晨钟，封建时代是报时之所，“前庙后市”，从元代起一直是商肆繁华之地。不要说什刹海、烟袋斜街，已然是世界闻名，鼓楼后面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曾是京城著名的小吃城，一度声名大噪。我于此多有腹欲之嗜，而今早已拆除改建成绿地了。

前马厂胡同往东过旧鼓楼大街是东城区地界，穿街相对的胡同叫豆腐池，这也是一条很有名的胡同。金受申先生《北京的传说》一书中提到的铸钟人和他的女儿舍身铸钟的传说，后人为纪念而建的金炉娘娘庙就在进豆腐池东口不远（与此有关的铸钟胡同即位于前马厂胡同之南）。再往东即是杨昌济故居，杨昌济是北大教授，杨开慧的父亲。毛泽东青年时代到北京，就住在此院。只不过他和蔡和森住在门口小屋中，兼职门房。后来杨昌济将毛泽东介绍给李大钊，被安排在沙滩北大图书室工作。小小的豆腐池胡同留下了伟人的遗迹，也给热爱老北京胡同的人们留下了谈资。

再往东就是有名的鼓楼中医院。这家医院虽然位于豆腐池胡同里，却几乎坐落在横贯北京的南北中轴线上，距钟鼓楼不过百米之遥。这家医院是我青年时代非常熟悉的一个地标。大约在我十七八岁时，在国子监的首都图书馆办理了借阅证，基本上每周都要骑自行车穿行豆腐池胡同到图书馆去借阅图书。那时的鼓楼中医院还是四合院式的建筑，古色古香，后来才改建成楼房。

我的青年时代几乎没有去医院看病的记录。大概唯一的一次是去鼓楼中医院看急诊。当时我参加文艺宣传演出队，昼伏夜出，饥餐渴饮，生活极不规律，导致经常胃疼。有时疼起来满床翻滚，痛不欲生。一次夜半疼痛聚起，宛如刀割，实在无法忍受，挣扎着来到医院，医生打了一针阿托品，即刻缓解。从此我终生记住了“阿托品”这个药名。

先父患有心肌梗、室壁瘤等病，离休后外贸部考虑他居家离鼓楼中医院颇近，特准许他可至此医院就医。因而直到他逝世前七年（约1993至1999年），每年11月底严寒料峭之时至春节后，他几乎都是在这家医院度过的。隔三差五，我也常去医院探视。据母亲讲，父亲与医院的不少医生、护士、住院的病友甚至医院的工人都成了朋友。父亲性格直爽，并无大学教授的架子，喜交三教九流之友；加上他健谈无忌，颇富情趣，好开玩笑，知识渊博，又好打不平，善于调解矛盾，因而极受各阶层人们的欢迎。我记得他出院后还会有医生和病友来家拜访。据说，他的病房是谈天侃山的好去处。他业余收藏古董字画，又擅长鉴赏，通文史棋类，故每每高朋满座、盛友如云，天文地理、上下古今。身体无恙时也溜出去与朋友们打几圈麻将。当然，这皆是背着我母亲而为。后来我母亲听到风声，有时会突袭去“捉拿”。但往往一进医院大楼即会被通风报信，待进得病房，人已散去；父亲高卧闭目养神作休息状，母亲亦无可奈何。

我常想，这里大概是父亲生前给他带来欢乐的地方吧？医生、护士对他精心照顾，与他形成友人般的情谊。他为人们亦带来了欢悦，人们尊重他、喜欢他。凡有他在必然谈笑风生。他自己也在生命的最后旅程中得到友情和欢愉。我印象最深的是，父亲每次出院后，需要氧气，他交的医院负责管理氧气瓶的工人朋友，破例将沉重的氧气瓶每次送到家中，快用完时再来家中取旧换新。

父亲不是靠权势、名气、金钱与人相交。他是用一颗真挚的心与人相濡以沫，用尊重、平等的态度对待社会最底层的人。我今天仍然会感激那些医生、护士、工人师傅和病友，他们给父亲生命最后的岁月奉上了细致入微的眷顾和温暖的友谊，这已成为我的“心有千千结”而永志不泯！他们中的有些人，我去医院探视时见过；到家来送氧气瓶的工人师傅，我也见过。但可惜我已记不住他们的姓氏，岁月荏苒如白驹过隙，他们的面庞已让年轮的沧桑渐渐磨蚀了我的记忆储存，但感激的心却会永远虔诚！

我工作的单位离鼓楼很近，有时回老宅穿行豆腐池胡同，路过医院，会含情注视着它，怀旧和感激之情会倏然而生，想象在父亲的病房中会传来阵阵高谈阔论、欢声笑语……

爱屋及乌，我甚至想考证院址的前身，有人说这是某王府的一部分，但我查了《乾隆京城全图》，此处没有标注。查《宸垣识略》，云：“镶黄旗满洲、蒙古、汉军三旗，各按佐领，自鼓楼向东，至新桥……”，“满洲官兵自鼓楼向东，循大街至经厂，为头参领之十七佐领居址”。（北京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08页）看来基本定位是八旗武官“居址”还是可信的。

“光阴者，百代之过客”，从我青年时代在此急诊后知道它，在父亲住院时常常去光顾它，已近四十年了。光阴如过客，而心结却依旧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