于阿军:胡同的“小情歌”
残雪 (油画) 于阿军
福星第 (油画) 于阿军
敦善行 (油画) 于阿军
丹柿小院 (油画) 于阿军
诗书处世长 (油画) 于阿军
家门 (油画) 于阿军
于阿军1963年生于北京。1989年毕业于首都师范大学并获学士学位,作品《胡同里的大晴天》获北京艺术节一等奖。职业油画家。
艺评
一座城市的思想
王焕青
于阿军在画家中,算是很特别了。在那么多以北京为题材的画家中,他找到了一条事关家庭的道路。在他的作品里,他的家乡——北京,被剔除了所有与宏大有关的属性,提炼出“家门”这个简单的元素。城市不再是地域性的主题,而着眼于家庭这个最小的单元。更极端的是,他要我们在一扇扇门上,看到世事沧桑,而家庭里的人物却从不出场。他用空寂的场景,暗示着物换星移和人心的起伏跌宕。
北京是不比寻常的城市,它负载了太多微妙而敏感的涵义。很多年前,安东尼奥尼拍摄的《中国》,是从天安门开头,渐次展开对中国的观看。他的表现手法,启发了后世的中国艺术家,所以这几十年来,我们看到了太多以天安门为题的绘画。他们戴着那个意大利人的眼镜,力图在恒久与动荡之间看清这座城市的奥秘。但是,由于过分的肤浅,难有安东尼奥尼的洞察力,只沦为一种空泛的政治图解。此外,我们也看到一些杰出的画家,以城市的不同细节为对象,画出有价值的作品。阿军属于其中,却算另类,因为他为这座不凡的城市贡献了不一样的思想。
作为土生土长的北京人,他更注重生活在里面的具体性。画家不是城市的他者,而是细节,是造就城市的人。城市的来路和去向都取决于这些城里人的作为和思想。他的北京,不仅是座大城,更是众多的小家。这些小家如何过活,以什么样的精、气、神过活,涉及到一个巨大的主题,那就是生存态度和民族精神。过去,老舍先生把我们带进家庭,让我们看到文学中的北京人。现在,阿军把我们挡在四合院门外,迫使我们对着残旧的木门发呆。
这些古旧的门庭的确曾经栉风沐雨,老舍和老舍之前的时代,已经变成了门上微不足道的痕迹。这些有年头的建筑以及镌刻在木门上的文字,是不是已经失去了意义,却是难于回答的问题。阿军让我们站在门外,不仅是来端详这些日渐少有也早已过时的大门,其实也是在拷问我们的生存。在日新月异的北京里面,还有一个北京;在你的生活里,还有一种生活;在你之内,还有一个你在挣扎。打开这扇门,扑面而来的,是与老舍先生的文学同样复杂的具体的生活。但截至目前,在艺术上我们很难看到恰切的表达。以前,我们听到崔健号叫一无所有,直到现在,依然感到战栗。最近,汪峰整天北京北京唱得叫人伤心,他让我们感到了被现代化遮挡着的忧心忡忡。
一扇门,挡在那里,我们是走进去,还是返身迎着这个猝不及防的新世界?这是一个令很多人踌躇的命题。传统中国已是烟消云散的梦,当代中国对很多人来讲过于寒冷和陌生。这是如阿军一代所共有的彷徨。但阿军的作品,不是怀旧,而是在新与旧之间开辟了一条逼仄的通道,你能透过这里观察到世态对于人心的深刻影响。
阿军的作品,没有故事。你看到的,是家门这个被反复使用的舞台,我们依稀能看到不同时代残存的戏文。每一个四合院都有比《四世同堂》更复杂的剧情。家庭兴衰,政权更迭,文化的嬗变用不可抗拒之力左右着人们的思想。就像四合院本身,或为私产,或为大杂院,起伏沉沦。两扇门,像一道幕布,在把剧情挡在历史深处的同时,也激发我们对自身的反省和考察,而生活的意义恰恰浮现在反省之中。
我们不能说每一个家庭都被时代大潮百般蹂躏,因为那里面也不乏弄潮儿。不必在一幅画里寻找故事,我们自己的麻烦和快乐,足以和他人匹敌。我们也必须相信,这些家庭的平庸或不凡,累积成了这座城市的气质和性格。
面对阿军的作品,具体地说,那些挡在朱漆大门后面的人家,从来都吝于让我们看到哪怕是模糊的身影。他用局促的构图,迫使我们观看门板的细部。这种平面的布局隔断了我们对场景深处的探望,阻止我们浮光掠影的好奇。于是,我们只好老老实实地看这些由他精心选择的细节。他把风景转换成静物,这种静物观念把观看者引向了别处:这是一个巨大国家的细节,又是一座城市最重要的地方。人们以什么样的心态来建造自己的家庭,其实就预示着这个社会将以什么样的状态运行。
阿军的一系列关于门的作品,剔除了一般人喜好的抒情性。他画门的肖像,却对表情不感兴趣。而是类似我们身份证上的照片,只呈现本源的事实,不煽情,不渲染。他注重的细节,不是油画作品习惯表现的微妙物质化,而是住户在这道门上所施加的种种寄托之物。门楣上的吉语,门上的纸贴以及楹联被作为核心内容,成为一幅画的关键要素。这种手法具有艺术语言的拓展性,他把文字信息释放出来,为画面增加了文化维度。当我们阅读文字,那种被漠视的文化力量就从过去直逼到当下:你有信心过一种正派大方的生活么?这是他所选择的诸多文字共同的态度,也是古典中国的生存态度。这种态度在目前的中国是不是值得珍惜,是否值得发扬光大,依然是个问题。
现在,阿军所画的内容,已经成了时髦的“非物质文化遗产”。北京的四合院在城市建设中,像初春的残雪,仅存的部分又成了房地产项目的紧俏资源。这种发自欲望的热情,看上去,不像是珍惜文化遗产而是掠夺宝物。随之而来的是这种旧式民居,渐渐脱离了它的创造者,脱离了与居民曾经亲密的关系,脱离了文化原型,变成了中国式的奢侈。
当然,在阿军的作品里,这些类似寄托情怀的居所,依然弥漫着一种忧虑。造一座房子,为了安居乐业,但是,那些住在里面的人怎么样了呢?像汪峰唱的,“我在这里欢笑,我在这里哭泣”。
一道木门终究挡不住命运和时代的变迁。这些“如意门楼”哪就能总是如意?门神也好,楹联也罢,除了宣示生活理念和希冀,就如自己的心境,只能在时事变迁中随遇而安。不过,这些美好的,带有企图心的营造,清晰地记载了北京人的生活做派和人生态度。毕竟,在延续久远的儒家传统中,美德和光荣值得刻在门楣上。敢于昭告理想,起码表明这个社会既有明确的道德尺度也勇于担当。
阿军所画的一系列“老门”,是老北京人生存理想的宣示,也是一座旧城的思想。不过,这些画的真正意义在于:每个清晨,我们从钢筋水泥建筑里爬出来,拥挤在城市的车流里,多想过一种轻逸而诚实的日子!这不是痴心妄想,当每个人都这么想,它迟早会变成一座城市的思想。